職業充場人假裝在消費
作者:小編 發布時間:2024-09-22 19:07:48 瀏覽:次
職業充場人假裝在消費8月上旬的一個夜晚,22歲的陳小可“應邀”去參加位于北京朝陽區的香奈兒珠寶展——她是去給活動“充場”的。
作為一個應屆畢業生和職場新人,兩天前,她在北京一個網絡兼職群里找到了這份工作,報酬是到場逛一圈25元。
珠寶展在一個藝術園區舉辦,主題為“遇見你的CRUSH”(遇見你的心動),力推香奈兒新款Coco Crush系列首飾。展廳入口站著一排高大帥氣的迎賓型男,空調強勁,展廳里的主色調為黑白二色,有這個百年品牌一貫的簡約和品質感。
一切都精致得如夢似幻。那些戒指、手鐲、耳環被悉心陳列于玻璃展柜中,有的還鑲嵌著鉆石,在燈光照射下熠熠生輝。展柜下方是裝飾用的復古磁帶,再下面掛著耳機,耳機里,一個甜美的女聲在問觀眾:“你心動了嗎?”雖然這些首飾沒有價簽,陳小可心里清楚,它們的價格“起碼一兩萬”。
不少精心打扮的年輕女性在這里拍照留念,凹出S型的曲線,有人還有攝影師跟隨,而職業充場人陳小可則是下班后匆匆趕來,沒化妝,穿著T恤短褲、一雙板鞋,全身穿搭加起來不超過500元。
讀大學時,她是有膽子走進奢侈品店看一看的,哪怕不買,“畢業之前,父母會給你好的生活”。但勇氣在大學畢業之后逐漸喪失——她發現,靠自己能過的生活可能“也就只有這樣了”。如今她和朋友合租在北京東五環外的一個小單間,每天穿越大半個北京城去上班??鄣舴孔夂蜕钯M,她每個月的可支配收入是2000元。
香奈兒官方小程序顯示,這次珠寶展推出的新品中,最貴的是一款戒指,售價89500元,以目前陳小可的收入計,要她3年多的積蓄才買得起。在珠寶展的試戴廳門口,當被銷售人員問到要不要試一試這些首飾時,陳小可的第一反應就是慌張拒絕,“不用不用”。
不過她也在心里嘀咕,雖然有的首飾鑲了鉆,但它們的材質都是18K金,有這錢還不如去囤塊真金子。
她在展館逗留了共計20分鐘,包括觀看一個優雅的男女雙人現代舞。此后,她將現場拍攝的“到此一游”照發給中介,完成了充場任務,次日成功入賬人民幣25元。
從恍若夢境的展廳出來,走上幾百米,陳小可瞬間回歸了現實——晚上8點,地鐵站人頭攢動,幾乎都是和她一樣的普通打工人。排了快半個小時,她終于擠上晚高峰的地鐵。
這場香奈兒的珠寶展持續了七天時間。在展覽開始的第四天,多個北京網絡兼職群就已經出現與之相關的充場廣告:“一次欣賞高級珠寶的機會,機會難得不要錯過哦?。?!”
這些廣告會特別注明:來充場的人必須“外表干凈整潔不邋遢”,“不要穿拖鞋背心”,并強調“禁止現場提充場等字眼”。
中國奢侈品消費正處于疲軟之中。盡管香奈兒今年5月發布的2023年財報顯示,其銷售額同比增長了16%,但很多奢侈品品牌的日子不太好過。Burberry 2025財年一季度財報顯示,其在中國銷售額同比下降21%。Gucci和Bvlgari母公司開云集團2024年上半年財報顯示,其在以中國為首的亞洲市場(不包括日本)銷售收入同比降了10%。
8月初,在香奈兒珠寶展之后,一個北京兼職群里出現了Bvlgari展會充場人員招募廣告:充場一次30元,“到現場拍張照片就完事”。
2024年3月的一天,家庭主婦王玉鵑從佛山來到廣州琶洲會展中心,為一個家博會活動充場。充場內容很簡單:在展廳停留10分鐘,報酬30元。
從佛山到廣州琶洲會展中心的地鐵票來回要16元,但王玉鵑平時也會去廣州逛街,她覺得做做充場,一是見見世面,二是可以順便把路費賺回來。
她還有一個目的:打探市場行情。“房地產今年行情很差,家具行業也是?!蓖跤聩N說。她家生意與之有關,她的丈夫開了一家家裝店,今年也感覺到了寒意。
那是一個工作日,在家博會展廳,王玉鵑發現了一些中老年人和學生,她隱約感覺他們中大多數都是來充場的,如果現場只有真實觀眾,“可能就是稀稀拉拉的”。
在剛過去的夏天,上海的何煒也去一家大型保險公司充了5天場。原因是中介告訴他,那邊包中飯,有小吃零食,每充一天場有180塊收入。
充場前,他被要求先去這家公司的營業網點做一個評估,“看你適不適合做保險”。評估通過后,他被要求填寫保險公司介紹他過來的員工的工號。他也有了自己的工號。
“這其實是一個員工的入職培訓。不同的講師給你講人一輩子會遇到多少風險,講自己現在賺多少錢,講做保險是有愛的?!彼f。
一位保險經紀公司高層告訴鳳凰網,保險行業是一個重度依賴“人”的行業,但目前行業承壓,銷售人員流失嚴重,在此情況下,保險公司的核心KPI指標,就是“上號且開單”——“號”,也就是新員工的工號,“大家都不計成本地希望這個指標好看?!?/p>
“被說著說著,腦子總是會有點動搖的,有的人可能就從做充場慢慢開始去賣保險了。”何煒說,和他一起培訓的有40多個人,他加了一些人的微信。培訓結束不久,他發現,其中確實有人開始熱情兜售保險,天天在朋友圈發各類保險信息,“對保險公司來說,這就是增員”。
2024年以來,陳小可已經參加過兩次醫療會議充場?!皶h內容實在是很無聊,真正聽的只有那幾個人?!?/p>
9月上旬,一個高端醫療會議在北京朝陽區一家四星級酒店舉辦,為期三天。演講者中不乏來自國內頂尖醫院的知名醫生。
早晨7點多,為這個會議而來的一百多名充場者就聚集到了附近的地鐵口。他們多為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有少部分三四十歲的,不少人會互打招呼。
幾位中介也到了現場。他們口頭和在微信群告知自己招來的充場人員,一會兒要去哪個分會場。他們還提醒,簽到時,在單位欄隨意填寫一家醫院的名字即可,職務不要寫醫生,可以寫。另外,千萬不要說自己是來充場的。
當進入酒店,在大會工作人員處簽到后,充場人員馬上開始嫻熟地尋找現場發放禮品的醫療廠商展位,并通過掃碼或簽到,領到了小風扇、香皂等。有醫療廠商人員嘀咕,發現有人領了一份禮品后換了衣服和帽子,又來領了一份。一位充場女性落座后馬上盤點袋中小禮品,并指著一瓶葡萄糖口服液告訴鳳凰網:“昨天沒有這個,昨天有濕紙巾,兩盒。”
會議在早晨8點多正式開始。剛開始時觀眾不多,能容納一百多人的一個分會場只坐了四十多人,其中有少數身著正裝、認真聽講并不時做筆記的參會者,其余三十多人都是穿著休閑的充場者——他們是早晨一起從集合地鐵口走到會場的。中午休會時,留在會場吃盒飯和休息的也是他們。
對非專業的充場者們來說,會議的內容極為艱深枯燥,全程不時出現“RAS”、“GLP-1受體激動劑”、“SGLT-2”、“他汀”、“吡格列酮”等專業醫學名詞。鳳凰網在現場看到,有人一直在靜音刷短視頻,或者在,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性充場者在劃拉自己手機上置頂的多個兼職群。中介在群里提醒著,“困了的出去上廁所活動活動,別睡覺”。
但堅持到下午,少數充場者還是扛不住了。其中一位年輕男性打起了呼嚕,聲音響徹全場,直到被前方的一個觀眾罵醒。
李帆是上海的一位網絡兼職小中介,他告訴鳳凰網,自己剛開始也是通過網絡做兼職,一年前開始“升級”做中介。
他表示,在這個行業,像自己這樣的小中介被稱為“領隊”。領隊們對接大型勞務公司,相當于其分包商,把從大型勞務公司接到的單子派發給兼職者。這其中,就有不少充場的單子。
要組建自己的兼職群并不難。李帆會在各大社交平臺發布兼職信息,留下聯系方式,從而將新人導入微信群。目前他有4個網絡兼職微信群,每個群400多人,其中有想賺零花錢和補貼生活的上班族和學生,還有一些失業或曰靈活就業者。
對中介來說,在所有兼職中,充場的錢可能“是最好賺的”——很多兼職一次只要幾個人,而充場一次可能就要幾十個人,李帆每次可以從每個充場人員身上“賺差不多10塊”。李帆只是把做中介當副業,他認識的一些全職大中介,一個月可以賺幾萬塊錢。
李帆的煩心事之一,就是“放鴿子的人特別多”。好在,在這個靠脆弱的口頭協議維系的網絡陌生人社會,中介們快速摸索出了一套有效的管理方式。
比如交押金。每個充場人員在參加活動前需要繳納5-15元不等的押金,活動結束后,押金和報酬一起支付。如果臨時爽約,押金不予退還。
又如多招“備胎”。李帆表示,如果一個活動需要30個人充場,有的中介會招35個。如果這些人都來了,就是先到先得,中介向其他人賠償路費?!斑@樣容易招罵,但有的中介經常干這種事?!?/p>
更讓李帆焦慮的是,行業也越來越卷了——“這個行業本身沒什么門檻,做的人多了,大家就互相卷價格?!?/p>
還有一些充場活動充滿了風險,比如辦卡充場。李帆說,這類充場來錢快,但可能違法,他“從來不碰”。
他聽說,這類充場主要是用充場人的身份信息辦和電話卡。一張身份證最多可以辦15張電線元一張,充場人辦完卡后,這些卡“肯定被拿走”,之后就不知所蹤了。
另一方面,甲方客戶對充場人員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很多兼職群里,中介要求報名者先發照片,提前篩選。就鳳凰網了解,中介對充場者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為賣房賣車活動充場,需要看起來有錢,長得像老板;為高端會議充場,禁止邋遢埋汰;為接待客戶的公司充場,需要自帶筆記本電腦;為餐飲店充場,有時單人無法參加,需情侶或朋友兩人一組。
不久前,一個參加裝修展會的公司想跟李帆要十幾個人充場,顯示自己生意興隆。客戶對充場人員的要求是:上海本地人,有房,懂裝修知識,年齡35-50歲,到場停留約1小時。
李帆開價80元。他表示,這80元,扣掉自己發布到兼職微信號等渠道的手續費和他的中介費,充場人員也就能拿到50元。
如今,天天關注兼職群信息、靠充場每次能掙20-200元不等的打工人陳小可,逐漸習慣于從一個日結工的視角看待世界。
那些帶攝影師的、讓她感覺和自己“很天差地別”的精致小姐姐,可能是主辦方請來充場的網紅,估計出場價不菲;
那些給觀眾做服務引導的又高又帥的小哥哥,可能是模特,市場價是五六百塊錢一天,中介克扣狠一些的是一百多——她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問他們工資了;
至于那些在中介要求的某塊特定展板前拍“到此一游”照的觀眾,如果相貌普通、衣著平平,有部分可能就跟她一樣是充場的,逛一次25塊錢……
他告訴鳳凰網博魚官網,今年春末的一天,一個朋友告訴失業大半年、快要彈盡糧絕的他,一位老板人在外地,要找一個人幫自己緊急在當地開一個會,會上“有吃有喝有玩”,價格是50元。
嚴華以為是普通的會議充場,和一堆人坐著聽聽就行。很快,他出發了。地鐵上,老板發來一份自己公司的簡介,說會場上可能會有人來談合作,要嚴華背一下。嚴華努力把簡介記在了腦子里。他設想的畫面是,自己身邊的觀眾可能會和自己攀談,聊一聊業務。
進入會場所在大樓,出電梯之后,他發現有些不對勁。這是一家網絡公司的新品發布會,到場有一百來人,除了媒體,還有很多商界人士。在場男士很多穿的是西服正裝,而他當天穿的是一條休閑褲。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電梯外面就是紅毯,他先是被引導走上紅毯,在紅毯旁邊的大展板上簽名,然后就有記者圍過來采訪,問他怎么看本市出臺的與他所在行業有關的政策,如何看待開發布會這家同業公司的競爭,如何規劃他的公司未來的發展之路。他努力背答案,應付了過去。
進到會場之后,他發現了精致的小蛋糕和水果,但不幸的是,他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主位,屬于全場重要嘉賓。無暇顧及小蛋糕和水果,他繼續緊張默背公司簡介,“我是冒充的嘛,就怕待會兒人家問的時候,我連公司名字、公司做什么都說不出來,那就尷尬了”。他還在絞盡腦汁想,怎么把簡介那些枯燥的書面語轉換成口頭語。
現場的壓軸戲是一個多方合作項目的簽約儀式,他硬著頭皮和數位商界人士上臺簽約,“別人都是龍飛鳳舞,我是小學生那種狗刨一樣的字,簽的還不是我的名字”。在臺上也要發言,內心惶恐的他強裝鎮定,介紹了公司,贊揚了政府政策,表示愿意與競品公司相互扶持、共同進步。
會后主辦方安排了海鮮大餐,嚴華生怕露餡,想盡辦法推辭了——“中國人最喜歡在飯桌上聊工作,萬一穿幫了怎么辦?”
他和其他嘉賓一起坐電梯下樓,其他人都坐到負1和負2層的地下停車場,就他一人坐到1樓,逃也似地奔向地鐵站了。